[東萊博議讀書筆記]懺悔與改正

東萊先生評論「先軫死於狄師」,做了一篇值得學習的文章。


先軫的故事

先軫是晉國名將,在軍事及政治謀略上都很有才華,但暴烈的個性,使得他有一個悲劇的人生結果。

上次我們介紹晉文公在面對楚國攻打宋國時,決定攻打曹、魏,讓楚國來救援,心態譎而不正,當時是聽從大將先軫的建議;後來楚國大將子玉來談判,先軫又建議晉文公逮捕拘禁宛春,並挑撥曹、衛跟楚國斷交,故意激怒子玉,等著子玉犯錯。可以看得出來,晉文公很看重先軫的意見,事實上,當年晉文公在外流亡19年,先軫就是忠心跟隨者之一。到了晉國打敗楚國的關鍵戰役–城濮之戰,先軫也是重要有功大將。

城濮之戰後二年,西元前630年,秦晉相約攻打鄭國,因為鄭國和秦國不接壤,故約定打下鄭國之後,晉國把自己的焦瑕之地給秦國,秦穆公本來同意,但燭之武向秦穆公痛陳利弊,認為鄭國滅亡只會便宜了晉國,而秦晉相接,一旦晉強,秦國就危險了,於是秦穆公留下了幾個大夫,就先回秦國了。自此晉、秦二國結盟開始動搖。

西元前628年冬天,晉文公過世,秦穆公不顧老臣蹇叔的哭諫,執意出兵攻打千里之外的鄭國,派了百里孟明、西乞術及白乙丙三位大將率領大軍(戰車300乘)出征。(左傳中不少怪力亂神,記載晉文公過世之後,出殯途中,其棺柩「有聲如牛」,巫師卜偃說:「這是文公顯靈,預告軍情,說將有從西邊來的大軍經過我國境內,我軍出擊,必大捷!」,這是預告了對秦作戰的勝利。)

接下來是很多人都知道「愛國商人」的故事:鄭國大商人弦高在滑國遇見秦軍,立即派人奔告鄭國,而自稱鄭國使臣,獻禮犒勞秦師,並向三位秦帥說:「我國君聽說三位將軍率軍而來,特使下臣前來犒勞。」,三位秦國大將軍誤以為鄭國已有防備,不敢東進鄭國,就隨手滅掉滑國後,率軍西歸。

話說晉國當時正處於晉文公過世的大喪之中,晉文公之子晉襄公即位,聞秦師千里襲鄭,滅滑而還,當時大臣爭論戰或和,晉襄公決定接受重臣先軫的建議「秦違蹇叔,而以貪勤民,天奉我也,奉不可失,敵不可縱。縱敵,患生;違天,不祥。必伐秦師。」「秦不哀吾喪,而伐吾姓(鄭、滑均與晉國同為姬姓),秦則無禮,何施之為?吾聞之:『一日縱敵,數世之患也。」謀及子孫,可謂死君乎!」,發布詔令,討伐秦師並聯合姜戎,共同破秦。(本來晉襄公此時服喪,應該穿白色喪服,但如此不利作戰,就將喪服染成作戰時所穿的黑色,後來打勝仗之後,也以黑色喪服來下葬晉文公,此後晉國多以黑色為喪服顏色。)

西元前627年,晉襄公帶兵親征。秦軍千里奔襲鄭國,無功而返,士氣低落,人疲馬乏,而晉軍以逸待勞,士氣旺盛,於崤山襲擊秦軍,秦軍不曾預料到晉軍來襲,驚慌失措,晉軍輕鬆獲勝,秦國全軍覆沒,三位大將軍被生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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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記得我們說過,晉文公重耳還未即位前,在流浪秦國期間,秦穆公把包括自己女兒文贏在內的五名女子賜給重耳為妻,晉文公死後,文贏成為太后,她請求兒子晉襄公釋放秦國三位大將,說「這三個人實在是挑撥晉、秦的罪人,我爸秦穆公一定恨不得吃了他們,您就放他們回去,讓我爸對付他們吧!」,晉襄公答應了。先軫知道後大怒,在朝廷上大罵:「戰士們拼死抓了三位敵將,一個女人一下就全把他們放了,晉國的日子不多了」,還當著晉襄公的面往地上吐口水,晉襄公自認理虧,但派人追已來不及了。

同年,狄人趁晉國國喪期間攻打晉國,依然由先軫領兵,但先軫因為先前對晉襄公無禮卻沒有受到懲罰,感到內疚,認為「匹夫逞志於君,而無討,敢不自討乎?」。於是他脫下了頭盔和鎧甲沖入敵陣(免冑入敵師),即刻戰死沙場。狄人將他的首級送還晉軍,左傳說先軫的頭顱「面如生」


東萊先生的評論與作文

東萊先生這篇文章的寫法,很值得參考,介紹如下:

懺悔之心難發亦難持

東萊先生文章第一句就說:「至難發者,悔心也;至難持者,亦悔心也。

一般人們有了過錯,兇狠者就繼續錯下去,狡詐者就文飾過錯,愚笨者掩蓋過錯,忿恨者執著於過錯,誇誕者諱言過錯,懈怠者安於錯誤。東萊先生問,有誰能跳出這幾種毛病而發出懺悔之心呢?

懺悔之心,沒有萌發前,擔心它不發生,而一旦有了懺悔之心,卻又難以把持,為什麼呢?接下來,東萊先生作心理學式的的闡明:

悔心初發,自厭自愧,自怨自咎,戚然焦然,不能一日安
如果不能好好把持,則:
自厭者,苟且弛縱,必入於自肄矣;
自愧者,退縮羞藏,必入於自棄矣;
自怨者,鬱積繳繞,必入於自懟矣;
自疚者,憂憤感激,必入於自殘矣。

所以,悔故可以生善,亦可以生不善也

風浪與駕船的比喻

東萊先生這篇文章也有比喻,當時的船大多靠風力,大海中的大船,如果沒有遇到大風,回不了岸邊,而駕船者如果無法駕馭風力,可能會發生翻船悲劇。舟之所有回者,風也;舟之所以溺者,亦風也。一念之悔,其勁烈,蓋甚於風,豈可不好好加以把持?

先軫之死

先軫的故事讀起來很讓傷感,東萊先生讚揚先軫有懺悔之心,但又對先軫無法控制自己的懺悔之心而悲傷。

東萊先生評論先軫不在禮義上下功夫,而把力氣放在血性意氣上。先軫身為三軍統帥,卻輕棄其身,身死無名,驕敵辱國,這跟在溝渠中自殺沒什麼差別!以前冒犯國君,是悖逆,現在死在敵軍陣營,是狂妄。

聽說過以正義掩蓋私利,用善良掩蓋罪惡,但是有用狂妄掩蓋悖逆的嗎?

先軫未能改前日之過,而適所以生今日之過也。先軫意在改過,而反至於生過,其失不在悔,而在於不能持起悔也。

悔與改

東萊先生除了講風浪與駕船外,再用一個挑擔的比喻:挑著擔子回家,很累;回家後把擔子放下,很輕鬆。挑擔很累,所以放下擔子才會輕鬆。悔過就像挑著擔子,改正就像把擔子放下。悔過之初,厭愧怨咎;改過之後,舒泰恬愉。

先軫大概是只知道悔恨,卻忘了改正吧。


心得

很多人評論先軫,說他耿正忠誠,最終以身殉義,這種說法感覺有點迂腐。東萊先生以大將之風論大將,把懺悔之心講得很透徹,對於先軫悲劇的評價也很中肯,不是說任意犧牲生命就應該得到最大的讚賞,改正而歸之善,才值得稱許。

先軫顯然是個耿直又性格強烈的大將,他對負面情緒的處理態度太可惜了,他能夠對國君直言不諱,但又一再地情緒失控,不曉得當時的先軫有沒有聽到自己內心的真實聲音。或許,先軫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人生,如果性格是無法改變的,則正如懷特海說的:「悲劇的要素不是悲傷,而是不可避免。任何逃避都是徒勞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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